——连云港抗战歌曲集《热血颂》采编纪实
时明安
在中国人民革命的进程中,曾经有过千百万首歌曲的旋律在日夜不停地流动着、回荡着,而最令人难忘的就是人民在抗日战场上创作演唱的战歌。从这些悲壮激越的战歌声中,使我们听到并看到中国人民在侵略者铁蹄蹂躏下的苦难呻吟,更使我们听到和看到中国人民在伟大的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英勇反抗侵略的战斗历程。文艺与战争总是一对默契的孪生姐妹。抗战歌曲就是整个抗战文艺中的一朵奇葩,是人民大众用鲜血和生命谱写的诗,这是整个民族用坚韧的毅力和精神谱出的歌。它是珍藏在老一辈心中最具震撼力的旋律,更是独具魅力的中共党史、革命史资料。
我在1979年参加淮阴地区民歌征集工作时就记录到一些抗战新民歌,如《好人要当新四军》《割麦歌》《民做主》《赶走孙良诚》等。本人由音乐文化工作转行史坛后,又听到很多老干部在回忆革命斗争历程时,常会情不自禁地唱起当年的歌曲,我出于对老本行的感情,会随手记录下来。1990年,我在市委党史工委的支持下,获得了搜集整理连云港地区抗战歌曲的机会,并做成了这项跨界工作,感到非常荣幸。在采编工作中,由于有众多革命老前辈热情参与,使这一过程成为抗战歌曲深入人心的历史见证,也是其历史价值的生动诠释,故在回顾这项工作时,写下此文,作为本市党史工作的记忆留存。
在病床旁记录抗战歌声
1989年冬,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共青团新海连市委副书记、上海复旦大学工会离休干部王宽生回忆整理了四十多首流传在苏鲁边区的抗战歌词,寄给中共连云港市委党史工委,许燕鎏主任转给我阅读,要我提出使用意见。我遂与相关音乐资料查对,发现多数未见发表,若将这些歌词配上原曲,便成为当年历史的真实见证和弥足珍贵的党史资料,也是开展革命传统教育的生动教材。于是,我便向许主任提出去上海采访王宽生,听他吟唱这些歌曲,并为之记谱整理,许主任表示完全同意并大力支持。
1990年春,我带着录音机,来到上海复旦大学,找到了王宽生的家,他正生病住院,我随即来到医院病房。我向睡在病床上的王宽生说明了来意,问他能否唱出这些歌曲,我可以利用自己的作曲专业知识,为他记谱整理。这时的王宽生好象遇到了知音,立即精神焕发,全然忘记自己尚在病中。
王宽生告诉我,他出生在临沂六区,今属山东省苍山县。1938年4月临沂城失守后,中国共产党在他的家乡成立临郯青年救国团,他便参加了青救团。那时候,人民群众的物质生活很艰苦,文化水平也不高,但是,大人小孩都爱唱歌,可以说是无处不唱歌。尤其是集合开会,儿童团、识字班、青抗先,你唱一支,我来一首,互相拉歌、赛歌,会场气氛非常活跃。谁要不会唱几支新歌,就会觉得难堪。动员参军、学习结业、慰问伤员、拥军优属、军民联欢、列队行军等各种场合都有适合的歌曲。歌声像军号,一唱起来,就有一种神奇的力量,立即使人精神振奋。由于这些歌曲紧密配合当时的斗争任务,唱出了抗日根据地军民的心愿和呼声,从而深深地扎根于人民心中。
王宽生在青救团首先学会了流亡三部曲中的《松花江上》,还有不知是谁创作的《临郯青年救国团团歌》。在党的领导下,青救团组织迅速发展。1939年夏,爱唱歌的王宽生被安排在青年救国团团部做儿童团工作,到各个村去教儿童唱歌。时间虽然过去了半个世纪,但那些悲壮的旋律、激昂的歌声仍然回响在耳边,不能忘怀。说着说着,他就唱了起来:“小朋友呀小朋友,向前走呀向前走!咱们是中国人。要把咱们中国救。别看咱年幼,救国是好手。到后来,咱把鬼子完全都赶走……”
我赶紧打开录音机,请他按自己整理的歌词一首不差地唱。在一天半时间里,他连续唱了45首,其中有动员全面抗战的《永远不忘九一八》《流亡的人儿想家乡》《我不愿做人的奴隶》《我们都是黄帝子孙》《大家一条心》等,有歌唱党和军队的《纪念七一歌》《十八集团军好》《八路军上前线》《军民一家人》等,有反映艰苦创建并保卫抗日民主根据地的《组织大生产》《反“扫荡”歌》《鲁南地方好打游击战》《送棉衣》《上战场》等,还有《青年救国团歌》《儿童团救国歌》《动员伪军反正》等各种类型的抗战歌曲,令我收获满满。
采访回来后,我便抓紧时间记谱整理,将部分不完整的歌曲按旋律走向和调式调性进行加工规范,从而使音响变成实录在案的音符,成为可以演唱推广的完整歌曲。记谱完成后,我再次来到上海,由我按谱唱给王宽生听,请他提出校正意见,他感到很满意,算是定了稿。此后,我又请他具体谈谈抗战歌曲在根据地的传唱情况和他的感受,我根据他的谈话,整理了一篇回忆文章《根据地处处有歌声》。
革命老区处处有歌声
1990年夏,我看到赣榆县委党史办编印的《抗日山志》上收录了《抗日山烈士纪念歌》《纪念符竹庭》《我们的连长何万祥》《打下赣榆城》等几首革命历史歌曲,觉得抗战歌曲在连云港革命老区广泛流传,应该能征集到足够多的未发表歌曲,便萌生了采编一本连云港市抗战歌曲集的想法,得到许燕鎏主任的完全赞同和热情支持。目标确定后,我便开始行动。这项工作一展开,立即得到很多老干部的响应。
原灌云县委党史办老主任、抗战时期在淮海第三中学读书的孙苏林还清楚地记得由李一氓作词、李文涛作曲的《淮海中学校歌》,李一氓作词的《反“扫荡”歌》,还有反映中共灌云县委书记兼淮海一支队二团政委吴书带领部队攻克敌伪据点的叙事歌曲《打杨圩》及《人人心里都想杀敌》。他说这些歌曲在当年的灌云广泛流传,很多人会唱。我将其一一记录。
这时,我收到从灌云走出去的老干部朱达珍寄来的回忆文章,她于1938年秋在灌云县陡沟战时中学读书。这所学校是早期共产党员孙若溪、厉国桢、潘隆昌和救亡青年陈飞、冯国柱等人创办的。他们坚持把“抗日高于一切,一切服从抗日”作为办学的宗旨,把爱国主义教育放在突出的位置,便将校名定为“战时中学”。学校不仅开设普通中学的课程,还增设了哲学、政治经济学、联共党史、全民抗战理论、救亡歌曲、军事知识等课程。通过学习,使学生认识到,抗日救亡是头等大事,此后担任中共东海县委书记、海属中心县委组织部长的陈飞烈士为陡沟战时中学创作了校歌。时间虽然过去了半个世纪,但朱达珍仍然清晰地记得歌词:“同学们记着,今天祖国的危机,敌人蹂躏了,我们成千成万的姐妹兄弟。我们整个民族的前途,黑暗、光明,决定在今天……“
我见到这首歌词后,就打电话给身在上海的朱达珍老人,问她是否能唱出来?她说能唱个头,后面记忆不清了。我说不要紧,你能唱多少就唱多少。她便在电话里唱了起来,虽然断断续续,但也能听得出意思。我便随手记录了歌曲的音乐主题和旋律的大致走向。便对她说:“我整理一下,谱好后唱给你听,看像不像。”她说:“好!”我便按朱达珍唱出的音乐主题,结合歌词提供的形象和节奏,整理出完整的曲谱,在电话里唱给朱达珍听。她听了很高兴,说:“就是这个样子,谢谢你帮我找回了记忆。”《陡沟战时中学校歌》音调高亢、旋律激越,极大地鼓舞着青年学生的爱国热情,激励他们投入抗日救亡的滚滚洪流。
在参加全市党史工作会议时,东海县委党史办的同志告诉我,东海老干部戴礼昌会唱很多抗战歌曲,于是我便来到东海,聆听并记录戴老的歌。戴老首先给我唱了《共产党领导真正确》,但歌词记不完整,后经抗战时期的淮海区妇救会长汤若瑜回忆补充,使之完整。戴老还唱了《五卅惨案歌》《赶走鬼子再过太平年》《日本小鬼没奈何》《抗日四季调》等。原连云港市人大常委会副秘书长刘和才、灌云老干部孙亚平也给我唱了《云台山青年抗日之歌》《前进歌》《冲锋上战场》等歌曲。江苏省淮海剧团向我提供了抗战时期由费白夜作词、在淮海根据地影响最大的《十里好风光》,其曲调原为地方小戏,此后成为确定剧种名称后的淮海戏基本曲调。
在上海铁路局工作的灌云籍老干部何赋农听说我在搜集整理抗战歌曲,便打电话给我,说他的老朋友陈文熙在抗战时期一直搞宣传,还记得很多歌曲,希望我到上海去采访。由于我一时分不开身,便请何赋农在上海请位能记谱的同志协助一下。不久,我便收到了由陈文熙演唱、蔡媛记谱的《歌唱人民英雄》《苏北进行曲》《青年队员之歌》《伤员之歌》《拥政爱民歌》等12首歌曲。至此,我已积累了110多首抗战歌曲,便决定筛选一下,编印《抗战歌曲一百首》。市委分管党史工作的领导、时任市委常委秘书长宋开智审阅了全部稿件并为之作序,团市委书记杨莉、市总工会主席鲍占宾参加审稿,并决定两部门和市委党史工委联合出版这本书,杜庚题写了书名。
犹在耳边的前辈审读声
1990年10月,我带着书稿来到南京,找到我在灌云县文化馆工作时的老同事、时任省出版局局长石启忠。他将我介绍给江苏人民出版社青年读物编辑室主任陈中南,让我向他详细汇报采编经过。陈中南认为这本书很有价值,可以正式出版,只是其中很多歌曲应是当年的创作歌曲,最好是找到原作者,请他们提供原作出版,并按规定署名。他还说,江苏人民出版社没有音乐编辑,需要我找个责任编辑。为此,我请了大学同学、南艺音乐系主任陈建华担任责任编辑
为查找记录歌曲的原作者,我来到省文联,请我的同学、省音乐家协会秘书长何山帮忙。何山随即打电话给1939年参加新四军的军旅作曲家、省音乐家协会副主席石林,他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这一请托,于是我便来到石林家中。他热情地接待了我,对每首歌曲都进行了极其认真的鉴别,肯定了歌曲记录得完整、规范,但因年代久远,他无法确认这些歌曲的原作者。他推荐我去找中国音乐家协会副主席沈亚威,认为他在抗战时期创作了很多流传广泛的歌曲,是音乐文化界的权威。同行交谈,非常投机,石林兴起,取来笔墨,给我送上书法作品:“抗敌之声,民族之魂。”
沈亚威是一位艺术成就极高的著名作曲家,我在南艺上学时,就曾参加过他为毛主席诗词谱曲的《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混声大合唱排演,那激情澎湃的旋律令我无法忘怀,能有机会当面向他请教,是我的幸事。沈亚威是南京军区文化部部长,我不知道如何联系他,于是便来到南京军区前线歌舞团,找到抗战期间在老灌云投身革命的军旅作曲家朱南溪,他创作的大合唱《中国,中国,鲜红的太阳永不落》曾红遍大江南北。朱南溪首先审读了歌本,肯定了史料的珍贵和记谱整理的质量,认为很难得。然后他与沈亚威通了电话,说明了来意,沈亚威欣然同意接待。
10月10日,沈亚威专门在家等我。我先将歌曲的采编情况向他作了汇报,请他审阅,同时请他尽可能帮助我回忆一下创作歌曲的原作者信息。沈老平易近人,对我的到访非常热情,一点没有音乐大家的架子。他逐首逐句的地唱着这些歌曲,忽而悲愤低沉,忽而慷慨激昂,这些旋律在他口中立即显现出无穷的生命活力。他的认真精神,令我钦佩不已。他看完全书后说:“歌谱记得细致、规范、严谨,没有什么意见。抗战歌曲是中华民族反侵略战争的历史见证,其历史价值是很高的。当年的敌后抗日根据地,为紧密配合各项斗争和工作,往往用民歌曲调填上新词开展宣传教育,这是最贴近人民群众的方式。我们在当年写歌,就是要让人民群众一听就懂,大多数人能唱,能激发人们的斗志。对于创作歌曲的原作者,我也说不清楚。有些也不一定有确切的作者,是人民大众在口口相传中逐步成形的。你可参照采集民族民间音乐的署名方式,应该不会有问题。”听了沈亚威的话,我对于出版这本书便有了自信。临别时,沈亚威拿出他的歌曲选,郑重地签上名字,送给我留念。
歌曲集的审读出版事宜至此,我向市委党史工委作了汇报。由于当年党史工委还没有在出版社正式出版过党史资料书籍,大家都显得十分慎重,加上搜集的创作歌曲有可能存在署名权问题,经研究决定放弃在江苏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改为内部出版。我便再次来到南京,向陈中南主任说明情况,撤回了出版申请。11月,我们在市文化局新闻出版处办理了准印手续,送赣中印刷厂排版付印。对于创作歌曲的署名问题,我在后记中作了详细说明:“这本歌集中的很多歌曲是老干部根据记忆演唱的创作歌曲。我们曾走访了很多老同志,争取查清这些作品的原作者,但因年代久远,无法如愿。为不使这部分宝贵的精神财富被流逝的岁月淹没,我们只能根据老干部的演唱录音如实记录,作为史料付梓保存。由于方言的差异和演唱条件的局限,这些歌曲在流传中与原作有些出入在所难免,但并不影响其历史存在的价值,望原作者见谅。”
《抗战歌曲一百首》问世后,收到各方面的一致好评,从没发生署名权纠葛。2005年,是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的日子,市委党史工办丁心昂主任认为这是一本独具特色的党史资料,应该正式出版,随即联系中国文联出版社,将书名改为《热血颂》正式出版。在2015年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的日子里,又精选30首歌曲载入《连云港抗战志》,由中国文史出版社正式出版。
港城再次唱响抗敌之声
为让今天的港城人民能真切地感受到中华民族的反侵略斗争历史和抗战歌曲的艺术魅力,我于2005年夏初精选出《共产党领导真正确》《六六七团团歌》《陡沟战时中学校歌》《云台山青年抗日之歌》《打下赣榆城》《十里好风光》《抗日山烈士纪念歌》等16首歌曲,改编成混声合唱、小合唱、齐唱、对唱、表演唱等各种表现形式,分成《救亡怒涛》《抗敌烈焰》《情满根据地》《热血丰碑》4个乐章,形成《连云港抗战组歌——热血颂》。时任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吴加庆、市委党史工办主任丁心昂等同志在听我介绍了艺术构思并将音乐效果完整吟唱后,随即决定组织市老干部合唱团排练,作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的重要活动。
老干部合唱团排练时正值盛夏,近百名合唱队员、乐队老师冒着高温酷暑,在老干部活动中心摆下排练场。起初没有空调,个个热得大汗淋漓,但人人热情高涨。市委党史工办赶紧为排练场装了空调,让工作条件有了改善。对于艺术处理,老干部们也是积极参与再创作,不断提出改进意见,通过集思广益,使艺术效果得以完美呈现。
8月15日晚,《连云港抗战组歌——热血颂》在市中心苍梧绿园舞台首演,万名观众进园观看。演出开始后,随着第一首歌曲《永远不忘九一八》中“我们不愿做奴隶,我们不愿做牛马”合唱、轮唱的展开,台上台下的情绪立即沸腾起来。“热泪抛,抛抛抛,太烦恼,恼恼恼,心中火,烧烧烧,有仇必报,报报报!”如一团烈火,点燃在人们的心头。《陡沟战时中学校歌》中高昂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呼号声,《打下赣榆城》的喜庆节奏,《抗日山烈士纪念歌》的悲壮旋律,都是滚着硝烟的诗,裹着烈火的歌,经老干部合唱团的精彩演绎,再次在港城大地回荡,使我激动不已。
此后,老干部合唱团又在海州等地进行了演出,每场都获得圆满成功,为连云港市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活动献上了独具特色的重头戏。由党史部门编创并举办革命历史歌曲演唱会是首创,成为2005年江苏省党史工作的一大亮点。
采编抗战歌曲的工作已过去32年,那些提供歌曲的演唱者多已作古,但他们的歌声永远响在我的耳边,留在歌曲集《热血颂》中,使我深切怀念。衷心感谢他们为港城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也为党史部门留下了独树一帜的革命史料,我们将永远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