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洪涛
1970年早春的一天,大哥穿着一身洗净了的带补丁的衣服,喜滋滋地去二姑家参加表哥的婚礼。
那年月,乡下人,家家户户都穷得叮当响。办一次喜事,要还好几年的债。赶上青黄不接的时候,更难,但再难,喜事也得办。
结婚是人生中最大喜事,按乡下风俗,不能简单办理,再穷也得摆上十桌八桌筵席。这筵席有个讲究,酒不用说得有,菜也得有几盘几碗才行。这几盘几碗里别的菜,有也行没有也行,唯独那鱼和鸡是少不得的。鱼——有余,连年有余;鸡——吉利,大吉大利。有钱人讲究个碗碗到底,这一碗里鸡都是鸡,鱼都是鱼,不能掺别的,这样才更有余,更吉利。
乡下人吃了上顿没下顿,讲不了那个排场,只好作表面文章。酒不够多放点水就行了,鱼只有几条,而且大多是用腌过的咸马鲛鱼,把鱼切成小块,裹上面糊一炸,又大又好看,每碗上面放几块,底下多放点萝卜片也能过得去。这鸡呢,也切成小块,放在粉皮上,但必须有个鸡头搁在上面,这样客人才能知道这是鸡肉,不是别的。但十几桌酒席仅杀三四只鸡,这鸡头就显得很珍贵了。好在乡下人,穷亲戚、朋友之间同命相怜,体谅喜主的难处,别的菜都吃净了,那鸡头却剩下来,撤回去,下桌筵席上照样担当重要角色。
那时候,二姑家很穷,喜事穷办。他们家只买了一只鸡,客人虽少也有六桌,便只摆一个桌底,一桌一桌请客。
大哥去的早,坐的是第一桌。人们好久不闻荤腥味,个个空着肚子饿虎一般,菜上一个净一个。大哥正是能装饭的年龄,越吃越感觉肚子饿。等到鸡上来后,有限的几块肉早进了别人的嘴里,大哥只吃到几片粉皮。少不更事的大哥盯住剩下的鸡头垂涎欲滴,终于经不住那香气的诱惑,猛伸筷把鸡头夹进嘴里,坚实有力的牙齿,还没几下,便把鸡头美美地送进肚里。
这一下,举座哗然。唯一的鸡头不复存在,没有鸡头就意味没有吉利,后面的喜筵也就没法进行下去了。客人有指责的,有嘲笑的,乱成一团。二姑伤心得直掉眼泪,厨师急得直磕铁勺,表哥气得脸成了紫色,哆嗦着嘴唇说:“你……你……鸡头。”
从那以后,大哥的名字没人叫了,人们见着他都喊“鸡头”。这 “鸡头”的浑名成了大哥一生的耻辱,大哥从此变得少言寡语。
三十年过去了。也许是“鸡头”的压力变成了动力,也许是“鸡头”给了大哥启悟,改革开放以后,大哥单单选择了养鸡这个行业,并很快在这个行业干出了名堂。他拥有了自己的大型养鸡场,成了名副其实、远近闻名的“鸡头”。
今年春天,人到中年的大哥给儿子操办婚事。婚事办得隆重而豪华,来客如云。大哥特别用小车把二姑和表哥接了来,二姑笑得合不拢嘴,表哥连连赞叹:“‘鸡头’真不是过去的鸡头了”。
大哥听了,笑了笑说:“入席吧!”
喜筵开始了,光桌底就摆了十个,酒是精装洋河,菜数不清盘盘碟碟,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客人都满面笑容,喜气洋洋。席间大哥过来敬酒,这时醉意熏熏的表哥,好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喊道:“哎,我说‘鸡头’,吉利吉利这么多菜怎么少了鸡?”
客人们都笑了,仔细一看,确是少了鸡,遂以疑问的目光看大哥。
大哥微笑着饮下一盅酒,高声喊道:“最后一道菜上来吧”。菜上来了,客人们都愣了,原来大碗里香气腾腾的全是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