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云
1953年春天,我在淮北盐场埒子河边的徐圩分场采访正赶上轰轰烈烈起名字的热潮。
那是全国第一次普选,首先要进行选民登记,登记表的第一个项目就是姓名。这个今天看起来不上说的事情,当年却很不简单,原因是几乎所有的女选民都只有小名没有大号,总不能把大丫头、二丫头一齐往上面填吧?
过去盐场人给男孩子起名,无非尽是大马、大牛、大狗、小猫之类,认为不拿小孩当个东西反而容易养活。如果遇到叫锅卡、铁锁、栓柱、大扣、小扣的,八成都是在他前面的孩子没能成活,需要用铁锅把他卡(盖)住,用铁锁把他锁住,用绳子把他拴住、扣住,好像只有叫这个才长命百岁。至于女孩,迟早是人家的人,“赔钱货”,心里本来就不高兴,还起什么名字?于是老大叫大丫头,老二叫二丫头,直到小三、小四……依次往下排。待到出嫁以后,变成了张王氏、李赵氏,那就连这个顺序号也都不需要了。
盐场女工把起名字看得重,认为这是男女平等的一种象征,是社会地位的一种展示,都希望能找一个最有学问的人来起一个最好听的名字。于是,各个圩务所里的职工教师就成了“众矢之的”,这个请那个带,大走鸿运,有时一天要起几十个名字。
当她们得知记者也是有学问的人以后,每天来找我起名字的便络绎不绝。我挖空心思、引经据典地帮她们设计,但她们听了总是不太满意,直是摇头。后来职工教师毫不保守地把决窍传授给我,说那些女工们起名字,最喜欢的是花花草草、梅兰竹菊、芳香俊秀一类的字,你把这些字拿过来任意组合,都会成为非常受欢迎的名字。经他一说,我这才恍然大悟。盐场啊盐场,几百里一眼望不到边的光滩,没有花、没有草、没有树,女人们用这些绿色的憧憬装点一下名字,当不该算作过分的奢望吧!
就这样,我也和职工教师一起高效率地生产着名字,张兰芳、李菊花、周秀梅、胡俊香……也记不清起了什么和起了多少,她们就用这些名字,在普选中投上自己神圣的一票。盐场女工艳丽多彩的名字,使外地乍来的朋友迷惑不解,他们往往会顾名思义,把四五十岁的老工人当成了妙龄女郎。
我印象最深的名字,是替一位基层青年团书记取的。她体魄健壮,性格开朗,粗犷的外表后面蕴含着娟秀与细腻,这样的人理应有一个与之相匹配的好名字。我费尽心机终于找到了,建议她叫丽华。我向她解释说,“华”就是古时候的“花”字。“丽华”两字,从小处讲,是一朵美丽的花;从大处讲,是美丽的中华。而且古代出过两位著名的漂亮后妃,分别叫张丽华和陈丽华,从前有一个电影明星叫李丽华……她欣然接受了,并且引为骄傲。在一次团支部会休息期间,听她对身旁的人讲:“我的名字人家都说不错,是小他给取的!”她用手指了指我。
对此我有些反感。我替你起了个那么好的名字,你却反过来叫我“小他”,连名姓和职务也没有了!多少年以后,我和一位盐场的朋友偶尔谈及此事,他把大腿一拍:“哎呀,你知道这‘小他’该是多大的份量,傻瓜!”